琉璃 - 第九章

習昕言碰到高中同學了。

這天課堂少，放學早，離校的時候也才三、四點。

范倍晨在上學日不開車，下課後就拉着人去乘車，打算出商業區那邊玩。

習昕言見這天行裝輕便，又不用帶畫具，想着又能順路去市中心的展覽看看，就開口答應人了。

於是范倍晨心情雀躍，習昕言一臉期待的登上了這架列車。

卻意外在車上遇上了一男一女，那是習昕言曾經很要好的同學。

一開始習昕言沒有看見，直到被人呼喊名字才發現了。

世界真的好小啊。

往常，習昕言很少跟人對視。

平日上街他習慣看天、看地、看路、看風景，甚至看手機，也不會看迎面而來的人。

他害怕跟人對視，害怕跟人有眼神交流，害怕被人注視，於是他習慣了逃避別人的目光，他想盡量避免跟人接觸。

任何時候他都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，這樣就不會有人跟他搭話了。

然而，卻有例外的人。

范倍晨是主動和他搭話的人，另外還有眼前這兩個人。

「啊！習昕言！好巧啊！」

這個時段的車箱還未開始繁忙，一個女生從遠處的車箱就看見習昕言，她熱情地揮着手上前來跟人打招呼。

人未到，聲先至。車箱裡其餘的幾雙眼睛聞聲後也紛紛投來目光，看了一眼聲音傳來的方向，又看了眼她打招呼的方向。

只怪自己平常走路不看人，習昕言這下想躲也來不及了。

隨着說話的女生過來的還有一人，他們走到習昕言的眼前停下，兩雙鞋子進入習昕言的視線。

「不是說好畢業後保持聯繫嗎？怎麼突然就換號碼了呢？所有社交媒體都突然都聯繫不上你了，我還有一陣子在找你的消息呢。」

男生語氣愉悅，完全是重逢多年未見的舊同學一般歡喜，並無任何虛偽的情感。

習昕言卻一點也不興奮，他面對兩人，一言不發。

「趁現在加上吧！」

那男生滿腔熱誠的向他張開手來暗示，他抵擋不過，只能順從地把手機交上。

對方接過後摸着陌生的手機，泰然地解起鎖來，卻面露驚訝。

「咦，你改密碼了。」

習昕言把手機奪回來解鎖，又塞在對方手裡。

「加吧。」他不想跟對方解釋。

看着男生在習昕言的手機上操作，站在一旁的范倍晨探過身來，對方正在輸入通訊錄聯繫人的名字——

周子揚。

徐欣曈。

無疑是一男一女的名字，看來這兩位朋友就是這兩個名字的主人了。

在這短短的時間裡，女生又湊過身來靠近習昕言，又瞥了眼范倍晨。

「這是你的同學嗎？好高啊。這樣看來是你太小了吧。」

徐欣瞳不比習昕言矮，看上去身高跟他差不多，她勾肩搭背的跟人說話。

「矮一點才可愛嘛。」周子揚袋好自己的手機後，既熟絡又親暱地摸一下對方的頭。

習昕言的頭順着對方的手低下了，卻依然一直不說話。

范倍晨看着看着就覺得氣氛不對勁，一下勁的把習昕言拉近自己，雙手護在對方身前。

習昕言身上的兩隻手被他拉得甩開。

原本還搭着人的徐欣瞳和摸着人的周子揚頓是一愣，眼神看向范倍晨時充滿疑惑。

「你…」

這時，車箱裡的提示廣播響起。

「車門即將關上，請勿靠近車門……」

「啊，我們到了，先走了。」他邊跟那兩人說着，邊趕着車門關上的間隙把人帶走。

習昕言跌跌撞撞的跟着人下車，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兩手空空，這時列車已經關上車門，準備發車。

透過車窗往裡面看，能隱約還看見車上有兩人在車窗前不斷揮手，其中一人手上還握着習昕言的手機。

「我的手機……」

列車悠悠開出。

「……」

這次輪到范倍晨無言了。

……

十二月的溫度顯著下降了，每每列車靠站時都刮來一陣清冷的風。

范倍晨讓習昕言留在候車月台上等他，自己則乘車過去幫人取回手機。

於是在市中心人滿為患的車站月台裡，習昕言坐在候車室裡躲着外面的冷風。

從玻璃室裡往外看出去，路人全都匆匆忙忙，沒有一人在意其他陌生人，也沒人會為對方留一個眼尾。

習昕言像被拋棄一樣，獨自一人待着。

車站是熱鬧的，人卻是孤獨的。

他出發前的好心情都消散了。

突然，一個冒失的老人不小心把自己的圍巾弄掉在地上了，他穿衣厚實，連彎下身來撿也特別費勁，經過他身邊的人都愛理不理的，連這般簡單的舉動也沒有一人願意上前幫他。

月台上的人繼續各忙各的，各趕各的，不願意多分一眼給別人。

這就是我們身處的地方。

習昕言看着他，彷彿在對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。

孤獨的，被人忽視的，默默在努力的一個人。

習昕言看不下去，正想站起身來出去幫他，卻見范倍晨已經拿着手機回來，主動上前扶起老人，還熱心地替人撿起圍巾。

習昕言把這一切都收進眼底，又坐回去。

也許自己也是一直渴望有那麼一個人主動上前幫忙他。

范倍晨回來了，見那人悶悶不樂，便打消了帶人遊玩的念頭，只得帶着失魂落魄的人去了書店咖啡廳。

他們又在那裡待了好幾個小時，飲飽食醉完就回去了。

由市中心乘車回去的車程久，他們幸運地一上車就蹭到了連座的位置，習昕言這才找出從剛剛開始就一直震過不停的手機，眼見一個新建立的聊天群組正不緊不慢地傳來一則又一則的訊息。

還是跟以前一樣的群組名字。

看來那兩人也已經回家去了，他內心默默揣摩。

他甚至不敢點進去看裡面傳了什麼消息，直接在外面把群組設成靜音通知，又把手機收回去。

乾脆所有事情都不理了，耳根清靜。

於是他坐在比他高出十幾公分的男生旁邊，身體隨着列車行駛時晃動，他緩緩閉上了眼。

……

習昕言再次睜開眼睛時，發現自己並不在列車裡。

他低頭一看，自己正戴着深色的圍巾，身穿打着領結校服，外面還披着大衣，跟眼前的兩個人一起走在綠樹成蔭的小徑上。

那裡是習昕言和周子揚、徐欣瞳他們高中的門後。

放學回家，大部分人都會經過這條小徑。

眼前的一男一女跟他一樣，穿着同一款式的校服和大衣，背着背包，走在他的身前。

兩人有說有笑，不時回過頭來跟他說話。

他感覺自己此時是心情愉快的。

仿佛回到了三年前，一切的惡夢還沒有發生，母親沒有去世，父親沒有離開，習昕雨沒有變得精神敏感，一家四口生活愉快，

他與周子揚和徐欣瞳之間也沒有發生任何誤會，他們倆人後來雙雙畢業，在踏入社會大學的校門前等着他。

未來的他還是選擇念設計大學，於是他在開學時結識了范倍晨，兩人意氣相投，隨即成為了好友。

就在這個美好的夢裡享受人生最後一段學業生涯。

然後他與范倍晨一同畢業，又把范倍晨介紹給周子揚和徐欣瞳認識，而他們倆人則共同進入同一家公司工作。

再後來……

他從幻想中回來，走前兩步想與前面的兩人並肩，卻發現自己的腿被無數黑影攀上，踏不出任何一步。

他的雙腳漸漸陷入在泥濘之中，無法動彈。

身穿校服的兩人回頭看他，又向他揮手道別，習昕言想喊對方，喉嚨卻發不出一點聲音。

然後他們兩人頭也不回的漸行漸遠，最後慢慢消失在習昕言眼前。

太過美好的事，總是虛假的。

現實是在習昕言特別難熬的那兩年，他的好朋友周子揚和徐欣瞳並沒有陪在他身邊，更沒有安慰他。

他們仿佛變成了加害者，依然繼續自己的步伐，甚至走得比習昕言更快更遠。

習昕言被他們拋下了。

哪怕只要他們回頭看一眼，就能看見習昕言在後面追着他們跑，只是跑得沒有那麼快；又哪怕他們伸出手，就能把習昕言往前拉一把。

可惜到最後，習昕言也沒能追上去。

留在原地的只有他一個人。

他的世界在那刻落入一片黑暗，慢慢將他吞噬。

「習昕言。」

一把聲音輕輕喚他。

他抬起頭來左顧右盼的，尋找那聲音傳來的方向。

那是范倍晨的聲音。

四周的黑煙突然消散，眼前出現了范倍晨的模樣。

他輕拍習昕言的肩膀，又握住他的雙手，把坐在地上的人拉起來檢查一番，隨即轉過身去牽着他，帶他往光亮的方向走。

正當習昕言想要回握那人溫暖寬大的手時，范倍晨散發成無數光亮的小點消失了，原本在遠處發光的門也隨着他一同消失。

習昕言只握住了一把空氣，光點從手指的空隙間溜走了。

他什麼都沒能留住。

到最後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個人。

他想哭，眼睛卻乾得發澀。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.ＰＥＮＡＮＡMutsAmGlDX

突然，那個熟悉的聲音又在呼喊他。

「習昕言。」

他原地發怔，這次的聲音是從四方八面傳過來的，最大聲響亮的方向來自他的頭頂。

「習昕言？」

他的身體感到搖晃，周圍的世界隨着搖晃開始破裂，然後慢慢變成碎片。

世界似乎慢慢崩塌了。

「醒醒，到站了。」

一雙溫暖的手把他的臉頰包圍托起，習昕言睜光雙眼。

最後一點夕陽的餘暉在高樓大廈之間徐徐落下，眼前是一個背光高大而又模糊的身影。

他馬上意識過來。

是夢⋯⋯

是作惡夢了？這是有多久沒夢到過了？

好難過⋯但是什麼都想不起來。

隱約記得夢裡有人喊他⋯⋯

「習昕言？」

對，就像這樣⋯⋯

「啊？」

習昕言發了一會愣，伴隨着揮之不去的空虛感和失重感。

他眨了眨發熱的眼睛，一滴淚水從眼角滑下。

「怎麼哭了？」

模糊的視線變得清晰了，他看着眼前的人突然慌張，又在外套的口袋裡摸索，最後拿出一包開封過的面紙，取出一枚後直接朝他的臉上蹭。

令他意外的，雖然記不消，印象也很模糊，但他好像夢到范倍晨了。

在夢裡，這個人最後消失了，離開自己了。

然而睜開眼醒過來，卻看見光就在他的眼前。

空盪的心彷彿被人用東西逐少逐少的填進去，這個人是范倍晨，他不知道對方把什麼東西填進來，也不知道對方會填多久，會不會替他把那處空盪的部分填滿。

只是胸口那處似乎沒有那麼空了。

習昕言是知道的，自己跟那個老人一樣，是其中一個受對方幫忙的人而已。

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太過渺小，誰都可以隨時捨棄。

有血脈相連的人如是，更何況是兩個不相干的獨立個體。

也許終有一天，這個人也會把他拋下，然後遠遠的離去。

習昕言不知道對方什麼時候就會厭了、膩了、想離去了，然後就消失了。

他希望在對方仍然願意留在這裡的每一天，自己都要用力抓緊對方。

他雖然很害怕，害怕對方到最後給他的只會是更苦的味道、更令人難以下咽的毒藥。

但他不願意捨去對方，只要他肯向自己伸出一隻手，習昕言就會把他握緊。

就像現在一樣。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.ＰＥＮＡＮＡIuJDwJurgE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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改了配角名字，不影響內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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