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知遠的遺書 - 第二話教室裡的目光

我和沈知遠第一次見面，應該是在高三的那場發表比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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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說見面也不太對。他在台上講話，我在台下混時間，戴著耳機坐最後一排，一邊咬吸管一邊滑手機。那天我只是被抓去充人數的，發表內容是什麼、上台的是誰，我其實都沒怎麼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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台上那個人聲音很好聽，說話不快不慢，富有條理的敘述，適當的抑揚頓挫，以及語氣裡透露出的自信……不是刻意裝出來，而是那種知道自己在說什麼，完全有把握的樣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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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記得當下有抬頭瞥他一眼，想著：這人台風真不錯，應該會得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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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我沒記住他叫什麼名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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真的沒記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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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以大學通識課分組的時候，他走過來叫我名字，我還以為是叫錯人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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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說：「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？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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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愣了一下，本來想說沒有，但他接著補了一句：「你高三的時候，有參加某某發表比賽，我對你印象很深，不只內容有趣……報告的風格也很特別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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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下意識摸了下耳朵，像是那副耳機還掛在那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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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概是看我楞住了，他語帶歉意地笑了一下，說：「抱歉，突然向你搭話還自顧自的講那麼多。我叫沈知遠，有沒有榮幸和季同學一組？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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隔壁的林奕衡轉過頭看了我們一眼。他這個人是「大學美好生活」的具象化，更是校園的風雲人物……嗯，我也是，不過大概是負面的那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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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哇，沈知遠居然找季簡白組隊？」他笑著說，然後用筆戳了戳同桌的手臂：「欸你看，不是我在說，季簡白真的人緣很好欸，隨便坐在牆邊都會有人主動上門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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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轉頭看他，臉上掛著平常的懶散笑容：「我又沒求他，應該是他腦袋撞到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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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喂——人家可是我們系的卷王喔，這樣說不太禮貌吧。」林奕衡聳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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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知遠反倒低頭笑了一下，像是沒放在心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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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聳聳肩，把帽子拉下來蓋住一半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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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其實不太習慣這樣的注目。我總覺得自己是一團雜訊，不應該這麼容易出現在聚光燈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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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沒想到他記得我。我一時之間連要怎麼回話都搞不清楚，只能點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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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堂通識課的課名叫做「生活與社會觀察」。

說穿了，就是讓一群還沒出社會的學生假裝自己關心社會議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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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坐在最後一排，靠牆的位置。那個教室的冷氣聲總是比老師的聲音還大，而我總是把外套帽子戴著，把吸管咬得扁扁的，這樣比較安靜，也感覺比較安全。反正沒人會管我愛聽不聽，這種課大家都在水，唯一的變數就是分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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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原本想等人來找我。沒有人找的話我就一個人做，頂多報告的時候被扣分而已。沒想到他來找我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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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？」他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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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到現在還記得那天的光線。很白、很冷。他的聲音倒是溫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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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真正讓我覺得我們開始變熟，是在期中前後。那天他約我去圖書館討論資料，我其實還滿興奮的，雖然裝得很冷靜。說實話我很少有機會跟人好好合作，更不用說是跟像他那樣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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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花了好幾天把資料列印出來、用自己慣用的標記畫滿每一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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紅圈是時間、藍線是背景、綠色筆是反例，有些地方我甚至還貼了紙膠帶加註「跳躍連結」（雖然我知道沒人會知道那是什麼意思）。這種方式我從高中開始就一直用，老師看不懂、同學看不懂，我早就習慣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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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至少我自己看得懂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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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且，報告是我講不是嗎？我講的話應該比我寫的東西更清楚才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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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努力整理了一整份資料，列印出來畫記上標籤、箭頭、縮寫符號，把時間、背景、重點、分歧點通通標出來。那些東西在我腦子裡有順序，也確實能夠用來講清楚一整段脈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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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他接過去翻了幾頁後，就停了下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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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這個……」他指著某一段：「這個箭頭是什麼意思？然後你這邊為什麼會跳過去？這是……兩件事嗎？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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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蹙起眉，但馬上又回到平時的表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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也是，沈知遠跟其他人一樣，看不懂很正常的。我這麼說服我自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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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自己是看得懂的啦～就這樣然後那樣，再切入到主題，報告就有趣還深入淺出了。」我又是比手畫腳，又是在紙上拿著鉛筆不斷寫畫示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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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對面沒有給我回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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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沉默了一會，語氣倒還是溫和的：「那我們要不要換個方式合作？我來整理資料，再說給你聽。你理解力很快，講得也比我有畫面很多你負責簡報跟口頭報告，我來做書面報告？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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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愣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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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是要我改，也不是要我重新來，而是他要調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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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你不會覺得這樣太麻煩嗎？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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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不會。我只是想找一個你也舒服的節奏而已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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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句話像是什麼魔咒一樣，讓我被詛咒了，一直對此難以忘記。

他不是要我配合，而是他想配合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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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那天起，我們開始合作。他會唸資料，我照自己的節奏拆解、重新組裝，排成能說的話。我的口條本來就不差，只是順序有點亂。他每次都會聽完，然後提幾句意見：「你剛剛那個比喻不錯，可以放進來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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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這麼一直到學期末的上台報告，我跟沈知遠的合作都很愉快，互換聯絡方式後，偶爾還會約出來吃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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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的報告獲得不錯的回響。報告完，我下台前看了他一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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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林奕衡在報告完後衝了過來：「欸欸欸，季簡白，你是吃錯藥還是掉進文昌帝君肚子裡了？今天怎麼突然這麼正經八百？報告用的比喻也太強！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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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撐著桌子，故作鎮定地翻了個白眼：「我一向正經，你們沒認真聽而已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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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屁啦，你昨天不是還說你要靠加分混過這學期嗎？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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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那是戰術，今天這叫戰略。懂？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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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大笑：「行啦，收起你的嘴砲，我今天還真有點佩服你。你都不知道在必修課上沈知遠怎麼誇你！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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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本來還笑得開，聽到「沈知遠」三個字，動作突然慢了半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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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奕衡沒注意到，自顧自地往別桌跑了。

我偷瞄了他一眼，沈知遠，還坐在原位，低頭收著筆記，好像什麼都沒說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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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我知道他剛剛是有看著我笑了一下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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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坐在座位上，對我點了下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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噢，好像有點尷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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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回了他一個小小的點頭。那時候沒想太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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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現在想起來，那也許是第一次，我覺得自己和一個人，真的挺合得來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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