風雪三尺泥 - 第二章

天光未亮，霧氣還掛在田埂與屋脊之間。泥路濕得發亮，偶爾有幾聲雞鳴從遠處傳來，還有狗聲、水車轉動聲，都在半夢半醒之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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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粒屎腳下套著草鞋，肩頭鋤頭一晃，像是沒睡夠，腳步卻不慢。他的手有些粗了，天氣轉暖，掌心的繭也軟了些，捏著鋤柄時仍舊覺得生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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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往田邊去，經過小巷時低頭一看，牆角還有昨晚洗衣沒晾乾的布，一截垂著，邊緣硬了，掛在磚頭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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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出神時，忽聽身後有人招呼：「哎喲，這不是三粒屎嘛！」聲音從他身後傳來，粗粗的，帶點笑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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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回頭一看，是張老三，街口賣米的，那張圓臉上總是油油亮亮，一雙小眼睛笑起來像是擠進了臉縫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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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早啊。」三粒屎打了個招呼，腳下沒停，肩上的鋤頭一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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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老三也沒走，快兩步湊上來，說：「我說你這人那，好久不來找我喝酒，是不是種地種到把朋友都忘了？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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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粒屎笑：「上回不是你掏的錢麼，虧我還記得清楚，不好意思總要你付帳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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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呸！」張老三啐了口，咧嘴笑著罵道，「那是我看你臉色不好，怕你憋壞了才請的。結果你喝完還賒了我兩升米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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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粒屎低笑一聲，沒接話，腳步稍稍慢了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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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老三又湊近一步，聲音壓低：「我說句話，你別當我多嘴。」他眼神略帶試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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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粒屎嗯了一聲，並未作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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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老三看了看他，又忽地壓低了聲音：「我說……你家那位，最近跟張公子走得近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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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粒屎腳下一頓，沒轉身，只是低頭看了一眼地面，腳邊的泥水裏倒映著兩人身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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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沒急著答，只是輕聲笑道：「你別聽街坊胡說，她那樣的人，張公子能看得上？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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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老三聳了聳肩，裝作不在意：「你信不信隨你，我耳朵可不聾。那日你上山去，她說是要去染坊買布，我碰巧在對面舖子歇腳，親眼看見張公子站在那，兩人後來一起走的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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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粒屎面上不顯，心裏卻像有東西沉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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霧氣還在，太陽卻升了些，光從屋角斜斜照過來，把牆角那一片苔痕染得發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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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你也清楚，那位是什麼人……我就一句，提防著點，別回頭難看。」張老三話說完，摸出煙袋點了起來，一口煙吐出去，眼神飄著，不知看著那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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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像是怕三粒屎問下去，也像是說給誰聽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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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粒屎沒回話，眼神落在路邊的一灘水上，裏頭倒映著幾片天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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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的手指緊了緊鋤柄，卻仍舊笑著：「你這人，真會挑時候說話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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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這不是看你還算厚道，才開口嘛。」張老三笑，煙袋在他指間轉了兩下，像在緩著氣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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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你看她那樣……也不至於吧。」張老三看了他一眼，像是想說什麼，又沒說出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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半晌後，他掏出煙袋點著，噴出一口煙：「我這人，嘴碎。你別放心上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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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粒屎拍了拍他的肩，像是謝他，又像是在叫他別再說了：「回頭我請你喝酒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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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你上次也這麼說，結果還是我掏的錢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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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這次一定記著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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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老三笑著擺手：「得了吧，等你那天寬裕了再說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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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人又說了幾句，張老三才慢慢走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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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老三轉身走了，腳步有些緩，像是還想再說什麼，但最後還是沒回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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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粒屎往前走，一路踢著小石子。那段話像是卡在喉嚨裏的一根刺，不痛，只是不舒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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腳步踩在水氣裏，稻田邊的露珠濕了他褲腳，風過來時，像有股冷意掠過後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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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遠處，是稻田邊的小路，兩旁泥土濕軟，稻苗已拔節，葉片帶著露，一陣風吹過，連成片地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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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正想快點趕去田頭，卻猛一抬頭，見前方有一隊人迎面走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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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中一人身穿銀紋藍衫，腰繫緞帶，頭戴軟巾，背負雙手，步伐穩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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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旁各有一名隨從，身形壯碩，黑布褂上繡著紅色的「張」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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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公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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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陽斜照下，那一身打扮明亮得刺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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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走路時不快不慢，每一步都像要讓人記得。稻田間本不寬的路，這下更窄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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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粒屎側身讓了一步，語氣平靜：「張公子，今日這麼早？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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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公子斜睨他一眼，嘴角勾起一抹笑：「三粒屎，還勞你問？」這笑意不重，卻足夠令人不舒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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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那眼神裏有一種不屑，也有種無聲的占有與宣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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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不回話，只拱了拱手讓開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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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公子也沒多留，轉眼走遠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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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這樣的人，什麼樣的女人沒見過……也……也不至於吧？」他低聲念著，像是想說服誰，也像是說給自己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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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聲音落在風裏，一下子就被吹散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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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咬了咬牙，快步穿過田埂，腳下踩進泥水裏，水花濺在腿上也不理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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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陽已升得更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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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走到田頭，農人老張正彎著腰在翻土，見他來了，揚手打趣：「你再慢一步，我可要幫你把地翻完啦！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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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粒屎笑了笑，沒多話，只是把鋤頭從肩頭卸下，扎進泥裏，腳一蹬，鋤頭應聲翻起一塊濕土。泥水混著草根，散發出一股春天的氣息。他一鋤頭一鋤頭地翻著，沒人催，他也不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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鋤頭落地的聲音沉悶，每一下像是把心頭那點悶氣也一併砸進土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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田邊的水渠裏有青蛙叫，岸上幾隻小鳥在爭食稻蟲。村裏的晨聲也漸漸起來，有人推開柴門，有人喊小孩，有狗吠聲、雞啼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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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粒屎沒說話，只是埋頭翻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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背上的衣服早就濕透了，緊貼著皮膚，像是要從裏頭擰出水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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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他不在意，鋤頭翻土的節奏沒變，像是一種默默的堅持，也像是把心事壓進土地的一種方式。泥土裏，有根、草、蟲，還有他的沉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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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低頭再翻一鋤，像是在心裏種下一句話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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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是什麼樣的人，他最清楚。可就算這樣，也還是怕。怕有一天，連那點確信也要被人拿來試。他不想信，可就是不自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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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頭漸高，霧氣散了大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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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一鋤一鋤地往前翻著，背影被陽光拉長了，汗水沿著臉頰與脖頸往下流，被泥水裏的反光一照，像是也在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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沒有人說話，只有土地聽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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